文/李小山

几年前，我在上海主持“新中国画大展”，与纪德胜先生有过一些联系，交往比较融合，我觉得他是个从容和宽厚的人。其实，早在认识他之前，我就经常在不同的场合看到他的作品，他那鲜明的图式和强烈的感染力，给了我深刻的印象。到目前为止，要说靠图式取胜，并占据了众人瞩目位置的，非张桂铭莫属。这一点也说明，画家的图式有多重要，与朋友一起论画时，我常提到，一个画家画了一辈子画而没有自己的图式，是最大的失败。

有了图式就有了独特性，而独特性则是画家留存画史的关键。当然，我强调图式只是对画家某个方面的确认，大画家和优秀画家的成就是综合的，由许多方面构成的。在中国画方面，曾经有着观点和立场非常对立的争论，这是由整个文化性质所决定的。毫无疑问，我们时代的艺术已经不再是封闭的单一的，多元化和多样性才是潮流的主色调。其中，求新求变是画家创作实践的首要目标，而实现这个目标所依据的资源，主要来自于现成的西方艺术思潮和艺术版本。换句话说，就是被许多人诟病的所谓对西方的盲从。然而，这种诟病是不足为据的。从林风眠开始，中国艺术家经过很长时间的努力，逐渐解除了外部束缚（包括自我束缚），从封闭和单一走向开放和丰富，是与学习西方分不开的。并不是说，中国传统不好，恰恰相反，中国传统的伟大和辉煌有目共睹，正如我在若干年前对中国画发出的诘难那样，针对的只是一种停滞不前的现状，和一种自我麻痹的自大狂。

纪德胜的绘画之路与他的同代人大致相同：从学院到专业画家；不同的是他自80年代中期的转折，这个转折对于他是非同小可的。当很多人还心安理得躲在传统的荫庇下讨生活时，他却断然走向未知的创新之路。一些评论者常常把纪德胜和马蒂斯、米罗等现代主义大师挂起钩来，其意思自然是指他从他们那里摘取了许多东西，这种说法没什么错，但也不很贴切。画家的任何创意都不会是空穴来风，都有其渊源可寻。画家选择某种资源，是他的自由，但其中包含着他的才分、理解和感悟。为什么有那么多常年累月在画案前劳作的人，却一事无成呢？或者即使是名头很大、名利双收，实际上也只是混迹画坛的政客呢？说明选择本身便将各种可能性作为伏笔了。我想指出，纪德胜决心割断与传统表现手法的联结，体现了他作为一个画家视创新为己任的本能。我曾经多次说过，最好的批评家也只能为艺术家清扫场地，创造艺术的新类型、新图式、新格局，是艺术家的天职。

纪德胜的画具有强烈的装饰味，并且，这种装饰味没有损害他画面的丰富性和表现力，几乎可说是难得的特例。偏重装饰味的作品，都不同程度地存在着刻板、僵硬和缺乏表现力的毛病。我得赶紧解释一下，这里所指的装饰味与西方的冷抽象作品无关，（例如蒙德里安）。冷抽象是另一种视觉经验，其中包含的意义与装饰味差之万里。纪德胜运用了巧妙的简捷的手法，将装饰味和传统笔墨结合起来，一方面，他的画给了人们一种全新的感受，形式上独特，图式感很强；另一方面又把人们熟悉的笔墨技法融合进去，在欣赏上并没有显得突兀，这样的折中，既有赖于中国画创新潮流这个大背景的助推，最主要还是靠画家本人的才分和感悟。

纪德胜的画，一反传统中国画的含蓄及文气，在用色上大胆而强烈，他自己这样说过：“传统中国画不太注重色彩，如果稍强烈鲜艳以后呢，就会平一平，光一光，这样就看起来似乎比较舒服。我后来是有意把它强烈了，把中间调子抽掉，一些灰的东西抽掉，把线条加强，让颜色明快，造成强烈的对比。这样一来我的作品比较跳。”色彩强烈，与现实存在相关，特别是城市生活，—高楼大厦，灯红酒绿，立体交通，以及速度、节奏和色块混杂，与以往那种文人画所表达的境界完全不能同日而语。画家从当下感受出发，表达一种新的视觉经验，并把它融化为自身的品质，是令人羡慕的。纪德胜敢用大红大绿，大黄大紫，辅之以基本的中国画线条和墨色，使画面产生了视觉的冲击力，色彩之花哨，之不和谐，之互相冲突，反而导致了视觉的均衡、和谐和统一。在当下中国画坛，他的用色是十分少见的。

纪德胜作品的另一特色是画面的均衡。有些人说他的画有图案化倾向，有的人把他的画比喻成花布，不一而足，这些都是与均衡有关的。我觉得，纪德胜比任何人都能够画大幅作品，甚至是超大幅作品。因为他笔下的许多画面可以上下左右无限延续，这也是一大特色。一般画家若运用过于均衡的方法，很容易真的把画面弄成象花布或图案，变得毫无新鲜感。纪德胜的绝活在于，他在运用均衡的同时，仍然有效地利用了笔墨趣味在画面中的支撑作用，譬如宿墨的韵味，譬如线条的变化，譬如合理的布白等等。仔细分析纪德胜作品的技法，可以发觉，他的鲜明的图式背后隐藏着精细的表现力，从色彩到笔墨，从笔墨到晕染，从晕染到布白，都是殚精竭虑的，因此也就非常深入和精到，在那些貌似简单的构图和章法中，让欣赏者能够在诸多方面咀嚼和品味其作品魅力，并铭刻很深的印象。

我在以前的一篇文章中说：“中国画的现状比起十几年前，由于它的背景所发生的变化，已失去了关于它的生存前途的争论依据。换言之，关于它是否‘穷途末路’已不重要。因为中国画的存在空间被划定，它的可能性被它自身的实践所证明。”我又说：“如果今天还有自认为是一统天下的权威，是可怜并且可笑的，谁都会把他的自我膨胀当作笑料。我并不是说今天的中国画家没有高低优劣之分，不是的，我是说由于多元化和多样性造成了价值（包括趣味）的不可比性，以至于只有在同一种类型中才能够进行比较，存在的多样性决定了价值的多样性。”纪德胜以他的现实有效的创作实践告诉我们，尽管权威已经消弭，定于一尊的传统已经瓦解，但是优秀的品质是永存的，这种品质在提升人们的审美情趣和鉴赏力上，起着很大的作用。